五六年之前,回乡下老家,经常会碰到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,老人姓陈,面色红黑,见人先带三份笑,笑得十分谦卑,有鲁迅小说中“闰土”的味道,每次看到他,我总是恭恭敬敬,称他一声“陈老师”,其实他不是我的老师,也没有做过多少人的老师,出于礼貌,喊他一声“老师”,村里更多的人真呼其名,或者喊他“老陈”。
老陈不是我们村人,他的老家在十多里之外的镇上,乡下人称这个镇子“街上”,老陈是“街上”人,若干年前,中国经历了一场数千年也难得一遇的“酷劫”,之后,就有许多人从“街上“下来,老陈是那时候下了乡。那些岁月下乡的人,多是城里初、高中青年。老陈却是清华大学学生,在当年下乡青年中,老陈年龄最大、学历最高,所以老陈的下乡,下得与众不同,有点鹤立鸡群意思。
从“街上”下乡之前,老陈已经有了“下乡”的经验,文革开始后,清华大学闹得早,老陈站错了队,被整成小右派。得势一方上台后,老陈开除学籍,赶回老家镇上,这是老陈的第一次下乡。
其时父母已逝,兄弟还在,可都各自成家。家里人本以为老陈是上了天的凤凰,哪想到他却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回来,还可能与兄弟抢父母留下,却已分光的家产!所以老陈回家,没人欢迎他,也没人收留他。在街道张大妈、李大妈家过几天后,镇里开始搞知识青年下乡运动,街道就给老陈一个名额,老陈就来到了我们的村子。
老陈居住的镇子,和农村条件差不多。所以到了农村,适应也快,在清华大学里拿笔杆子的手,拿起扁担、锄头到也在行,他很快适应了各种农活,和村子里的农民打着一遍。没事的时候,农民们询问他在北京清华上学时的林林种种,他向农民请教庄稼的田间管理。没有多长时间,老陈还找到了他生命里的“小芳”,两口子相濡以沫地、渡过老陈生命中极其艰难的时光。
老陈的“小芳”,现在已经是奶奶级别,年轻的时候,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农村妇女,给老陈育有两子,还是村里的赤脚医生。从前看一幅农村赤脚医生宣传画:一位年轻的有活力的女农民,赤着脚,背着一个红十字药箱,短发飞扬,英姿飒爽,很有女性的风采,看上去还真有点像老陈的老婆。对于他老婆,我是惭愧的,小时候她抓住我注射疫苗时,我还狠狠地踢了她一脚!
改革开放后,右派们都平了反,从前的耻辱,立马变成荣光,拨乱反正,知青们都回了城,有的是带着大肚子的“小芳”走的,有的则是把他们的“小芳”扔在乡下,老陈没回,镇里的家没有他的份,回去读书,年岁不饶人了,再则读书的兴趣,已经在岁月里蹉跎光了!
政府给老陈平反,补偿了他十多年的工资,两千余元。八十年代初,两千元能干好多事,老陈就用这两千余元,盖了三间大瓦房。当地政府还把老陈安排到一所高中做老师。一个清华大学高材生,做农村教师,应是绰绰有余,可走上课堂,老陈悲哀地发现,他的大脑被扁担、锄头们堵得太久,十多年时间,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能拿粉笔的机会,结果人是事非,所有的知识散落到农家的田园与大粪车里面了。
老陈发现自己不适合当老师,领导也发现了,但他们对老陈现状的认识,没有能一步到位,他们认为老陈只是不适合做高中老师,但是做初中老师总可以了吧?
所以又让老陈到一家初级中学做老师,结果还是失败,后来让老陈到一所小学里作老师,老陈还是不行!最后,老陈居然作了一段时间拉鼻涕幼童的幼儿园老师。没干几年,老陈办了病退。农村生活,已经毁掉老陈做学问的神经,在做学问上,老陈变成一段朽木!
还好,儿子们争气,大儿子考上了北京一著名学校,小儿子成了美国芝加哥大学化学博士。我最后一次看到老陈是2010年左右,他刚从美国的儿子那儿回来。他对我说:“不习惯美国的生活,还是咱们农村好啊!”
如果说这话的人,是一个祖祖辈辈生活在农村里的老农,我能认同;但老陈的话,却让我心痛。社会和他开了一个超级大玩笑,让他从一条龙,变成了虫。当然,一个人活着,活的就是一个心态,如果老陈真以为好,那就真的好吧!